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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是正文 (1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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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難免的……一直以來,她似乎都是在強行將自己的意志加予他之身。

有心將它梳理清楚以免再犯,可忽然又發現不能細究,否則,她連來此世的初衷都會破滅了。

鬧別扭的孩子總是很難料理。如果有可能,辰湮寧願維持著陌生人般的關系,總好過它這樣恐懼甚至是仇視的態度。殘魂與獸身不相協調額後果,便是擁有獸的本能,仙魂的思想。想要磨合何其艱難,一旦磨合之後想要脫出也是何其不易。他無法控制宿體,或許,松鼠所表現出來的……也代表了他的真實情緒也說不定。

很多年前,太子長琴就是個不顯山水的主。喜怒不形於色,神思莫測。連他的父神祝融也不能搞明白自己兒子心中想得究竟是什麽。水虺慳臾或許自他的琴聲中窺探到些許,卻並非全部,可見知音難覓。辰湮望著他,就像他望著辰湮,永遠無法探明彼此心中的真實意向。

為本能所控制,不能遮掩,即是如此明了得袒露自己真實的情緒……他在害怕著。

打從自己的手被松鼠爪子抓破三回,辰湮便再不曾觸碰它。

她采自己的藥,醫自己的病人,看自己的遠山,說自己的話。屋子邊上布滿了她下的禁制,松鼠試圖逃逸幾次不成功之後,頹廢得絕食了兩餐,暈過一陣後很是悲憤得撲進了榛子堆裏……或許他也是清楚的,他最好還是不要全然掌握獸身,更不要想著化妖,否則,哪怕脫離了松鼠之體,今日掌握的一切也會成為將來人身的噩夢。

約莫是認了命,漸漸的,松鼠開始通過窺探她的各種行為,來分析她的目的她的來歷,以及疑惑的一切。

或許一只松鼠做出思考亦或是打量的動作非常詭異,但他直覺著自己的處境已經夠糟糕,頗有種自暴自棄之感,連偽裝也不做了。

辰湮走到哪,它跟到哪,只是除了屋子外,始終與她隔著一丈遠——它倒是很想離屋子遠遠的,卻發現,那屋中不知存在著什麽,竟有安寧魂魄之效——待得久了,連強行渡魂遺留的抹不去的疼痛也會消減幾分。

她依舊給它講很多東西。講天理,講地常,講山水,講大道,就算是太子長琴自認為仙為神的歲月已體悟太過,亦是不能否認她所講的,擁有足以讓仙神都震撼的力量。

一點一點領會,一點一點思考,恐懼與煩躁之心,便漸漸淡褪下來。

他依然不知她是誰,依然不知她的目的,依然不知未來將會是何種情狀,卻不得不承認,對它來說,這樣的歲月,確是再好不過的。

※※※※※※

徒離匆匆趕到藥廬時,辰湮是有些驚訝的。

除了與妖爭鬥,他極少離開月眼泉。幾年前一口氣掃光了附近山頭的妖精窩之後,他越發深居簡出。這樣見他板著臉親自入得門來,倒還是第一次。

“前日東邊無故居了一夥姑獲鳥,而且不見有任何離開的意思……”徒離表情很糟糕,“我還未探明白原因,你這些時日莫往那裏去。”

辰湮楞了片刻,點頭應了。

姑獲鳥與其說是妖精,還不如說是鬼怪。自穢體現身,由怨氣借形,大多為死去的產婦所化,喜好奪人子自養,同類相食,性情殘暴。這樣的習性……居然會成群結隊出現?倒真讓人不解。

徒離殺氣騰騰準備去找麻煩,她想了一會兒想不明白,也就放棄了,扭頭看向另一邊。松鼠正在敲松子,順帶豎起耳朵聽這邊的對話,感覺到註視的瞬間渾身的毛便是一豎,警覺又虛張聲勢得回瞪過來。

辰湮心中一動,茫然探究那瞬間劃過靈臺的預感。

最後無力閉上眼睛。

☆、49

他無法解開屋子外的禁制。

這樣運用力量的手法,構建靈子的方式,如此陌生,探尋不到任何痕跡,直覺著渾然天成一般。源自太古的千萬年記憶裏也無法搜尋到任何相似的成分,甚至讓他恍然自己眼見的不過是幻覺……可幻覺不可能將他死死困於此地啊!

根本不能踏出去一步!這禁制的可怖不是在於那無形的力量無數次將他彈回原地,而是在潛移默化得消解著他的意志!想要出去的念頭越強烈,受到的阻力便越發頑強,冥冥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轉變他的念頭,只要觸碰到某樣事物的邊界,就會強制性得按著規定的路線行進,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已經是件極郁卒的事,後來他發現連思想都很難控制了。

吵也吵過,鬧也鬧過,如瘋魔般想要打破這樣的桎梏,可無論他怎樣,能接收到的永遠只是沈默的註視,遠遠的,等待他自己安靜下來。而正是那樣的眼神讓他寒徹入骨,連睡夢中都仿佛渾身被針刺般驚醒。

於是該吃的時候吃,該睡的時候睡,他看上去相當安分得待在這屋子裏,卻始終沒有停止摸索這古怪的禁制。花費很長時間,才慢慢找出些許端倪——與其說它禁錮的是生命與實體,不妨說,針對的是他的心魔。

大道無形,須彌之中三千界,從其中衍生出來的任何一種道義都是不同的世界。這禁制下得是何等精妙絕倫,構築原形的怕就是一線念靈,拿他的執念來禁錮他的存在,所以才不會損傷此間的任何事物,所以他怎麽都覺察不能突破不了。而他試圖逃離此地的執念那般深,生活越是恬淡,那胸腔中郁積的各種負面情緒便越如野草般瘋長。

依然看不透那個道袍女子。依然窺探不到此間任何秘密。他像是誤入陷阱的倉惶野獸,無論設伏的人抱著怎樣的目的,不管那人如何得對待他,也沒法打消心底的一絲一毫警惕與驚懼。

直到某一日,再一次見著那蘭花妖。

屋中恢覆靜寂之後,她站在窗前,冷謐但是沈著的視線遙遙望著遠山浮沈的蒼翠,仿佛穿透虛空看到了虛無之後的事物,落點不明。

被獸身所限,任何神通皆無法施展,卻只有感知分外靈敏了些。那種小動物常有的風聲鶴唳曾經讓他無比困擾,此刻卻有了意想不到的用場。

感知配合尚活躍的靈識,悄悄向東面發散開去,朦朧的一瞬便覺察到了讓那花妖頗為忌憚的存在。汗毛倒豎,身體止不住顫抖,遲鈍的意識卻直覺著觸摸到了逃脫的門限。

因為……那股怨氣是如此強烈。

姑獲鳥,成群的姑獲鳥。這種鬼怪不常見,由於習性關系,無論如何也讓人想象不到這麽多數量集合在一起的模樣。姑獲鳥喜奪人子,一只姑獲鳥就有可能將偏僻的村落覆滅,但彼此就如同天敵般,無法相見。因為是穢體凝形,想要將它殺滅也不容易。

現在成群聚居,定然有什麽東西,讓它們克服了本能的暴戾與相殘。這個東西……會是什麽?

想來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物,否則也不會令她露出這樣的表情。

※※※※※※

辰湮撩開衣袖,給自己的胳膊上藥。

若是尋常的創傷,哪怕深可見骨,也不過瞬息愈合的事。道骨靈體,清透非常,雖不至於說是得天所眷,比起凡人來說倒也是難以想象的存在。

被松鼠傷到並非一次兩次的事了,可也是一次比一次棘手。

妖毒淬在血肉裏,不住得擴散,莫說愈合,便是控制已然很為難。開始時也是些微,現在毒素卻是越積越終……它在控制不住得妖化。

魂魄與獸身契合度不高,它會日夜如夢魘般疼痛難解,她怎舍得它如此痛苦?生生取出以魂魄溫養的那粒石珠子擱在它的窩下,布下禁制哪怕它掙紮鬧騰也將它禁錮在此間——可是兩者的契合度上升,它能控制的本能越來越多,將來要脫離獸身的難度便越高。

更糟糕的是,仙魂在同化獸身。它開始變異。甚至,血脈中那已經稀薄的各種不知名血統也在蠢蠢欲動,它正在妖化。

它當然也是能覺察出來的,所以,更加煩躁。

為它修剪指甲的時候,準備溫水讓它清理的時候,甚至遞上餐點的時候,猜不到什麽時候它會忽然發難,就像是要把這種煩躁施加在她身上一樣……無論如何她都是安安靜靜,這或許讓它更難以接受?

辰湮還未想好該用怎樣的解決之法,徒離那邊的動靜便徹底擾亂了她的思量。

拈下虛空中那只紙鶴,黃昏之中她的顏容即便沈寂至此,都有種驚心動魄的美。

徒離果然與對方爭鬥起來,卻不是那群姑獲鳥,而是只鶴妖。姑獲鳥一路追著鶴妖來到此地,彼此頗有種不死不休的怨艾。徒離原本與此無關,可妖怪的領域性向來強烈,更何況是差一步便修成大妖的妖怪。此地是他的地盤,怎容得別的妖怪放肆?

要想趕跑那群姑獲鳥,最好的辦法就是解決了那只鶴妖。然而,原本十拿九穩的爭鬥,吃了虧的卻是徒離。只一個照面,他就發現了姑獲鳥長途跋涉也不肯放脫了這妖的緣由。

……饒是辰湮都忍不住蹙眉。

能讓姑獲鳥成形的執念便是孩子,除此之外,很難有導致這般詭異情狀的原因。白鶴在凡間傳說中作為高潔長壽的象征,也有被神化的趨勢,但這改變不了鶴之本性中喜歡孩子的習性,凡間甚至廣為流傳有仙鶴送子一說。

不難猜測,鶴妖奪了姑獲鳥看中的孩子。

可是怎樣的孩子能讓姑獲鳥成群結對、窮追不舍?怎樣的孩子能讓鶴妖甘冒大不韙與姑獲鳥對上?妖怪雖是統稱,但妖精與鬼怪各有各的體系,彼此也素來不相犯……能讓這樣的兩者交集的孩子……甚至讓徒離都為之忌憚的目標……會是怎樣的存在?

東邊的動亂越來越激烈,徒離的怒火被全然激散開。辰湮觀望了幾日,卻是心知,此行,她必須去的。

那麽……她回頭沈沈的、靜靜的、看了松鼠一眼。

☆、50

如何才能阻止它的妖化?

再怎樣修改陣勢,彌補欠缺的功效,也不過是能將這個過程緩解一下罷,只要仙魂還禁錮在松鼠體內,妖化就是避無可避的。於是現在重要的,還是為他尋找一個新的宿體麽?

可,殘魂不穩,好不容易緩解松鼠命魂與他的排斥,若再生生將其剝離,更殘酷的劇痛還是次要,受到的損傷之嚴重也無法接受。他如何能接受魂力那般減耗的結果?左右都怕傷了他,要顧慮的太多,開天辟地之後所有的躊躇都是因他而起,她似乎總是在為難這些東西。

辰湮炮制完藥材出來,便見著松鼠蹲在窗臺上,難得沈靜的姿態。烏漆漆的眼睛一動不動得望著東邊的天際。那被群山層層遮蔽的角落像是有什麽吸引了它的註意般,可是視線並無所焦距,似乎只單純需要為它們找一個落點罷了。

寧馨的陽光帶著某種懸浮的粒子靜靜鋪散,若一直是這樣的歲月靜好該有多美麗。她恍惚了片刻,慢慢步入這一圈光影中。與窗臺還隔著三四尺的距離,她便停下了腳步。

不靠太近,不是怕它傷了她,而是怕看它驚懼憎厭的眼。時間越久,妖化的勢頭越明顯,它的焦躁與恐慌便越強烈,一切負面情緒在獸體中無法排解,只能肆無忌憚發洩出來,辰湮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充當它怨恨的對象……若是可以的話,她也不想將它桎梏在此地,她也不想出現在它眼前,用自己的存在來提醒它現在的處境有多不堪……

“徒離出了點事,我得去看看。”不知過了多久,她輕輕得說,“或許是一天,或許是兩天……你留在這裏……等我回來。”

松鼠還是待在原地,頭未回,連眼神的弧度都沒流轉過一分,就像是化成一座雕像般,沈悶而死寂。辰湮就在它身後靜靜望著它,茫然的視線穿透無窮盡的時空,窺探到當年榣水畔抱琴而立的仙人,擡頭時那般明耀的微微一笑竟讓她四肢僵硬冰涼。

寧靜維持到這日的白晝拉下帷幕。最後一束陽光從西沈的山沿上消失,黃昏短暫得有些猝不及防,當沈夜露出端倪的時候,她剛演化完一套新的陣勢。然後忽得,聽到隔間裏一聲尖銳淒厲的叫聲。

心神震動,指尖糾結的靈線嘩然散開,她悶哼一聲咽下口中腥氣,卻來不及化解反噬的靈力,撇開袖子直奔隔間。

它還在窗臺上。歇斯底裏嘶聲喊叫著,小小的身體劇烈顫抖,一陣一陣泛著痙攣,如同受到了什麽刺激般。辰湮怕它揮舞的鋒利指甲會傷到自己,也顧不得它的排斥,奔上前伸手便想定住它身形……可它回頭看了她一眼。

烏黑的眼珠從瞳裏透出鮮紅的光,猙獰兇狠的臉也掩不住那般妖異……從來沒有這樣直白而鮮明的恨意,沒有任何附加因素的……恨。

就那麽一眼。胸腔中反噬的靈力在翻騰,喉間彌漫的腥味帶著無法言喻的苦澀,她已經沒法再做什麽了,只能輕輕將它捧起來,虛攏著掌心避免它掙脫開,尖銳的指甲深深嵌進血肉,隨著靈氣的散逸,血液的色澤甚至漸漸轉深。

妖毒像是惡化的病毒般,從傷口中彌漫進去,越是掙紮,越是滲透。

妖變中它有多難受,妖毒侵蝕人類軀體時她就有多痛:“別怕……別害怕。我不會讓你完全妖化的……別怕……”

夜幕籠罩天地,屋中的僵持還在繼續。直到黎明逐漸破開天際,辰湮才放開沈沈睡去的松鼠。

定定看著它好半晌,她終於起身,在屋中掃視了一圈,走到角落拾起棉絮窩傾倒時滾落在地的石珠。經歷鳳凰多年琢磨又讓她用魂魄淬煉的石珠,表面的陣法已經碎裂,沾染了地上穢物,原本玉質般純凈清透的光澤已經黯淡了幾分。

低低一聲嘆息,還是咬著牙將它重又化入魂魄,用魂力去洗雜質。無聲吸了口氣,擦去滿臉的汗珠,她褪下外袍,用刀子將內衫的袖口劃去。兩只胳膊連著手掌已經傷痕累累。流出的血是黑色的,血液粘稠卻無法凝固,若不是她用靈子堵塞了傷口,定然會失血過多暈厥。

靈力運轉無礙,想要清除滲透這般深的妖毒卻不容易。更重要的是,沒有時間。於是只能簡單處理下傷口,換了件衣裳,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。然後,就坐在那裏默默等待天亮。

“……就留在這裏,等我回來……好嗎?”她低低得,對它說道。

松鼠蹲在離她遠遠的角落,愛理不理得敲著簍子裏的堅果,也不吃,只像是在打發時間。

“等這次事了……就讓你離開……好嗎?”

松鼠終於擡頭看了她一眼,瞳眸中幽深望不見情緒,嘴角卻扯了扯,分明是個嘲諷的神態。

辰湮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猛然撞了那麽下。茫然坐在那裏,滿滿的都是自己錯了,可她不知道自己又錯在哪。

“那……我走了。”

辰湮站在屋外,離得無形的屏障只有一步之遙,下意識回頭又望了一眼,松鼠不知何時起已經立在窗臺上,冷冷望著她。

她偏頭停頓了片刻,想起徒離在紙鶴中催促的話語,又想起昨夜它恍若瘋魔般的情狀,胸腔中莫名的疼痛幾乎讓她透不過起來。猶豫之後,還是往前走,已經做下的決定,她很少會改變主意。

伸手變幻過法決,想要將禁制改換了。剛剛挪移開靈子排列的順序,卻是在那瞬間——驀地被一股從後而來的劇烈力道狠狠撞擊。

一口腥血從五臟腹腔內忽得湧上來,咬緊牙關還是有控制不住的血線從唇角滑下。掌中收攏的所有陣勢轟然坍塌,眼前有剎那的黑色暈翳籠罩難消,連骨骼都發出不堪支撐的咯吱聲。

她跪倒在地,指尖深深嵌進泥土中,連牙關都再閉不上,大口鮮血直接湧出來。知覺回籠,猛然間扭頭看去,黑色的流光狠狠竄過來。

松鼠兩眼已經完全轉紅,體型未變,可是尖銳的獠牙從口中探出,指甲瘋長,連皮毛的顏色都漸漸轉漆。

“不……你不能……化妖……”

強烈的反噬幾乎轟碎五臟六腑,斷斷續續的聲音艱難漏出來,被封鎖的妖毒繼續流轉,麻木無力的身體竟然還能感覺到那種劇痛。

可松鼠自願成妖了。即使永遠刻上妖族的烙印也要離開。

它如流光般破除屏障,脫出這場桎梏。只是在掠過她身形的時候,冷冷的、淡淡的,那麽看了她一眼。

☆、51

東邊。是在群山的東邊。

正如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,他會寧願化妖也要離開,這刻之前,他也從未想過,要心甘情願刻上妖族的烙印……索性,那高高在上的天界已然成遙遠的夢境,非人非鬼般的怪物存在,也不在乎再多這一點恥辱。

可是狂暴的妖力在經脈裏橫沖直撞,仙魂強轉妖變,使得獸身無法容納全部的力量,他魂魄中潛藏的不該屬於這人間的東西一股腦滿溢出來,已然隱隱要掙脫肉身的束縛。通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打碎重塑般,那疼痛比起渡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在身體崩潰前,他必須尋找下一個宿體。

所以要去東邊。他能感覺得到的,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。並不是實質的能用聽覺接收的,而是更接近於一種直覺,微弱但又無法忽視的直覺。他被困在屋子裏,什麽地方都無法去,可那聲音還是止不住得往腦海裏鉆,帶著魔魅般的誘惑與企盼,一聲一聲,遠遠近近。

冥冥中那種力量在驅使著他前去,心底確實有幾分靈清的,或許……那便是他下一個宿體。

被妖火灼燒了的密林中,正按著妖氣流向尋覓鶴妖痕跡的徒離,似有所悟般擡頭看了眼,恣肆的眉眼微微皺起,沈思中暗合了幾分軒傲,恍然才有幾分清華澹泊的姿態。

然而下一個瞬間,視線一斜,冷哼中眼眸劃過幾分狠厲的光,聚氣成形的一道刃光已然直直穿透樺木頂棚,他的身形也隨之嘯然而去。

密林間靜寂無比,連蟲嘶鳥鳴也沒了行蹤。妖精鬼怪間的爭鬥顯然牽扯上了陰間陽界的殊途,妖火凝聚的高溫讓殘留的力量發生了某種質變,妖毒摻雜著鬼火,短短的時日內已然在此地結起一層厚厚的毒瘴,孱弱的生靈無法熬過這一劫,若非月巖泉靈氣暈染此地,那些樹木紮根也有數百年之久,對環境變異的適應性頗高,定然會在極端時間內盡數枯敗。

不久之後,一片淒厲的啼鳴密密疊疊由遠及近,在徒離曾佇立過的地點徘徊。翅膀揮動的聲音此起彼伏,似嬰孩哭聲般的嘶叫帶著鬼怨之氣彌漫開,那怨氣之中還隱隱有著些模糊的人聲在糾纏不休。成群的姑獲鳥憤怒得盤旋,緊接著又一哄而上向著徒離離開的方向追去。

徒離輕巧的腳步在枯死的草地上掠過,手指不斷變換著各種法決,試圖從空氣中遺存的薄散妖氣中窺探到其主的行跡。與其說是踩著地面,不如說腳尖輕飄飄抵在虛空,烏發輕紗無風自動,僅僅一個側臉已是冷酷無比。

那鶴妖隱匿與逃命的手法還不是一般的出色。否則帶著那樣一個孩子,怎可能在整夥姑獲鳥的追捕中全身而退!連徒離自身這般熟悉此地環境,還是能被三番四次逃脫了行蹤,如何不惱火?

徒離回想到之間的比鬥中隱約一眼窺到的事物,又忍不住蹙起眉。

若不是可以確信那嬰孩還活著,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那樣一個渾身冒著鬼怨之氣的東西是活人!

怪不得能讓姑獲鳥都窮追不舍——天生的靈體!渾身上下通透得連靈氣都能穿過,而且自體內就有某種吸靈的能力,就如同他那口泉眼般,能將靈氣過濾並貯存——莫說是妖怪會將他當做補品了,放在修道者眼裏,都是絕佳的器靈之材!卻不知怎的,大概是出生時辰有恙還是遇到何種變故,不但命格極其詭異,而且靈體變異,純凈的靈氣已成了森森鬼氣,這與姑獲鳥攜帶的鬼怨之氣不同,反倒更類似於人間穢念集合成的陰晦之氣。

偏偏吸靈體質沒變,那陰晦氣息在他體內演化,卻是天生會吸引鬼怪。被姑獲鳥看上倒是他的造化了,姑獲鳥喜愛孩童,但奪來的人子無一逃脫被鬼怨之氣吞噬的宿命。那嬰孩的體質能讓他在怨氣中存活,甚至因緣巧合借此修煉亦未嘗不可,但換了被其餘的任何妖精鬼怪看上,大約也只有被吞噬或是煉化的路子了。

如此……那鶴妖又是因何將這樣一個燙手山芋小心翼翼護在懷中?

徒離先前與鶴妖爭鬥一場,雖沒將其逮住,到底是占了幾分便宜。哪想到,抱著那樣重的傷,鶴妖還能逃到這番地步,倒是讓他驚怒之中生出幾分疑惑。

凝神思考片刻,驀地擡頭朝一個方向望去。姑獲鳥的怨氣已經極接近了,想來再過片刻就會趕到,環顧四周,還是無法把鶴妖揪出來——他擰著眉原地溜達了一圈,有幾分埋怨阿青怎麽還未至。飛快從腰間抽出一面刻著符箓的小旗,反手一揮,棋子迎風瘋長,一化二二化三眨眼便連成個陣法,隨手拋過去,旗子陣法沾地便不見了影,徒離又落了眼,見身後林間迷霧連著瘴氣驟起,放下心來,扭頭慢悠悠往前走,一邊走一邊巡探。

※※※※※※

鶴妖確實已是強弩之末。

在與姑獲鳥的爭鬥中已經耗費了太大精力,看此地山林妖氣不濃原以為妖類不多,卻不妨確實無閑雜妖類,卻有個絲毫不好惹的草木大妖。幾番交手,勉強能逃脫已是不易。

連下巴淌滿的血跡都來不及擦拭,拉下遮蔽的寬大袖子,充滿愛憐得望了望懷中羸弱的嬰孩,面上也難掩淒楚。嬰孩安安靜靜躺在臂彎間,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,只是睜著眼睛望向上方——可那雙眼卻分明是對白瞳!病態的白翳充斥著整個眼球,微微向前突起,顯得更為鬼氣森森,視線毫無焦距,哪怕生著眼睛也如同擺設一般!

鶴妖抱著嬰孩,踉踉蹌蹌往叢林更深處前進,重傷噬體,已快忍不住要現出原形。

一點聲響都能讓它警覺萬分。

當它終於失了力跌倒在一棵樹下時,它怔忪得望著懷裏的嬰孩,然後緩緩伸出手扼在他的脖頸上……嬰孩依舊無神得望著它,即使兩雙眼睛對視,他也註定看不到任何真實。

枝椏間傳來第三者窸窣的動靜,鶴妖猛地斂袖擡頭,正對上一雙赤紅的眼。

妖化的松鼠靜靜蹲在樹頂,沈寂中有著蓄勢待發的危險。

……就像獵人註視著已經進入陷阱的獵物。

☆、52

徒離皺著眉頭站在鶴妖屍身前。

郁悶是有,怒氣是有,可更多的,是疑惑。

鶴妖已經顯出原形,白色的羽毛遍布紫黑色腐毒,這樣短的時間,鬼怨之氣已經侵蝕了大半的身體。除了先前逃亡留下的傷口,竟沒有任何新增的痕跡。附近無什麽打鬥的異樣,從屍體上看來,也沒有多少掙紮……那它是怎麽死的?

徒離本就是草木妖,對各種氣息極其敏感。仔細查探下,還真讓他發現點端倪。此間有陌生的妖氣……來一窩姑獲鳥就罷了,總歸是待不長的,可這山頭什麽時候又出現了別的精怪?!

強忍著勃發的怒氣,掀開那鶴妖的翅膀,一低頭,就正對上鶴妖死也要護著的鬼童的眼。

小小的繈褓中,皮膚慘白如紙,血肉削瘦剩骨,不哭也不鬧,只是那麽無神得看向前方。兩顆眼球都充斥著深深的病態的白翳,通身的鬼氣濃厚得讓附近的草木都逐漸枯敗。鶴妖衍生的腐毒竟對他沒有任何影響!這還是活人麽?!連徒離都要忍不住心中一怵。

“你怎麽不死了呢?”徒離負手盯了他半晌,眉宇深得快要打結,“活著也是場折磨。”

鬼童只是那樣看著他——不過是維持著“看”這個動作罷了,對外界的一切動向都沒有任何反應。

徒離一時不知怎麽處置,殺了他棄了他似乎都不是什麽妥當的決定,正猶豫著,忽得聽到耳畔傳來翅膀撲扇的聲音,眸光陡然一利,隔空一探,抓了那鬼童在手,身形飛掠向前。

他這性子孤傲恣肆,最受不得脅迫,那群東西越是窮追不舍,他反倒越是背向而馳。原本把手上這玩意兒丟給它們,便能換得今後的清靜,與姑獲鳥有仇的是鶴妖,他充其量不過是為了維護地盤而阻撓了一下罷了,可那群死鳥見誰都咬,橫沖直撞沒半點忌諱,這就惹毛了他。會安安分分將鬼童交出去才怪!

不過徒離也知道,自己沒有鶴妖那般的斂息之術。鬼童身上的強烈怨氣無法掩藏,在姑獲鳥群看來就是個天大的指向標,被追上是遲早的事。這樣想著,不由又開始埋汰不知道已經跑到哪的人影。阿青還從未有這掉鏈子的狀況!當初他中了埋伏被圍攻的時候,遠在千裏之外都是信才發出沒多久就趕到,這回子怎的被什麽絆住腳步了不成?

她學的是道家的東西,對付起鬼怪來原就比他容易,更何況是姑獲鳥這種東西,怨氣不散,魂鬼不消,讓他擊潰血肉之軀是輕而易舉,面對這種無形怨氣凝結出的東西就有些為難了。大概也只有她成困住並消泯這些鬼玩意兒!

正如徒離所料,他只往東邊過了沒多久,身後翅膀撲扇的聲音便越發響亮。那團彌漫著死氣的怨魂如跗骨之蛆,直激得他道體寒毛直豎。此刻正值午後,離黃昏入夜時分都還遠著,如此白晝,那鬼怪竟也暢行無阻!

雖說這群山因月眼泉之故,陰氣濁氣之盛時間少有,更有千年巨木遮天蔽日,但畢竟艷日當頭,陽氣侵蝕,鬼魅妖物皆不得不避之……徒離與那鶴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,畢竟是妖,姑獲鳥群卻是鬼!可見,這追兵何等怪異何等不凡。

眼見著距離越來越近,滿山的枝椏簌簌顫抖間,翅膀的撲扇聲好似穿透時間與空間般紛繁作響,耳畔聽得此聲便覺厭惡無比。徒離不得不拐了個彎,先往自己的老巢去。無論他在哪,阿青總能找到他,而他想要找到阿青,就不是件簡單事了,何況阿青應已離了居處進得山來,那要找到就更不易了。還不如先回月眼泉,拿泉眼處的陣勢緩上些時間,那陣勢連靈氣都能困束,自然能輕易隔絕姑獲鳥的氣息。

思索只是電光火石之間,腳步忽然轉變的方向導致繞了個半圈,卻是耽擱了些許工夫。

姑獲鳥既已成群,自然有其擔當先行的首領!靡靡起伏的怨鬼之聲中有一音,格外淒迷高亢,一聲一聲竟似在呵斥訴說著什麽,那鳥群時散時聚,此刻竟是呈包抄之勢嘩然從一側卷集而來——未至泉眼,徒離已然與其狹路相逢。

幾乎是在見到他的瞬間,淒厲鬼哭聲陡然暴漲,充斥著鬼戾的尖銳女聲辨別不清,隱隱聽著是如泣如訴的女怨,轉而卻像是要割裂穹宇般陰冷狠戾。徒離猝不及防直面這樣的音波,也是控制不住神識混蕩氣血翻湧。

眼見鬼鳥群直直沖來,他狠狠一咬舌尖,撫胸激活內丹,舉手投足間妖力霎時狂暴,樹木花草轉瞬枯萎,卻是其中蘊含的靈氣在極短的時間裏便盡數抽取之故。徒離只眼一瞟之間,那四面八方忽得湧來無數凝結成霧的靈氣,被狂暴的妖力一沾便轉為赤紅,神念運轉間,那霧束自成線,縱橫交錯,卻是在虛空中結出一張巨大的網!

姑獲鳥撞上那網,淒厲之聲驟升,竟似落入蛛網的蟲豸般動彈不得!

然而,這神通能困住它之軀體,卻阻不住鬼霧彌漫,擋不了鬼音襲耳——越聞越覺得受這聲音影響太深,以致無法控制自己,徒離兩眼青魅之芒閃爍,衣發狂舞,實不堪忍受,索性一把抓起懷中鬼童,作出猛然欲摔之姿。

就算再生得怪異,也不過一凡人肉軀,怎擋得了此般狠厲一摔?

便見著,那鬼哭驀地戛然而止。就像被掐死了喉嚨般,轉瞬皆無。

徒離趁著這個間隙,強轉妖力運轉道體,驅散侵肌的戾氣,心知這網困不住它們太久,扭身便往泉眼飛掠而去。

不多久,身後被激怒的淒厲之音更甚,顯然是那些鬼鳥已然掙脫妖網,洶湧而來。

月眼泉直面中天,少植栽阻擋,此刻艷陽高照,陽氣灼烈。徒離心念激蕩間,那紮根在潭水深處疏美的本體蘭花亦是無法平靜,連水面泛過的每一道漣漪,都像是帶著殺意。

徒離隨手將手中鬼童拋到那回阿青為畫眉洗髓殘留的小陣上,一頭載入深潭中——泉水卻連水花都未曾濺出,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平靜。

蘭花幽幽綻放,潭邊陣勢被鬼氣激發出來,而此間洶湧的靈氣如網般牢牢籠罩著整個泉眼。

翅膀撲扇聲近在咫尺,姑獲鳥的聲音越發淒厲難言。陽氣過剩,映照在那鬼怨軀體上,如同冰塊曬化冒煙一般,可想是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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